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很多年以后，林灵站在时间彼岸回想起那个雨后的傍晚，都像做梦一样。
她是一名小学老师，某天走在回家的路上，看见一辆失控车子撞向那抹穿着校服的小小身影。
或许是出于为人师表的本能，或许是读过的文学作品给予勇气，林灵没有丝毫犹豫冲了过去。
结局喜忧参半。
因她获救的本校二年级小男孩，只受了一点惊吓与皮外伤。而林灵不幸被卷入车底，永远失去了一条年轻健康的大腿。
那段时间，痛楚和光环同时笼罩了过来。
学校开了表彰大会，医院慰问和探望。看着满室的鲜花和水果，林灵内心百味杂陈。
她才出来工作两年，水嫩得像刚拔出地里的胡萝卜。闲来无事的时光，时常与朋友逛街爬山，打球游泳。
可是失去一条腿后，生活就要以残缺之躯，跟过去的习惯告别。
何况，光环加身的时间是有限的。
伤口可以愈合，但缺陷一旦造成，只能承受覆水难收的结果。
好比相恋了一年的男友，扛不住家里的压力，选择去跟另一个女孩相亲。
分开那天，他一边痛哭，一边责备林灵：“为什么要去做危险的好事？这世界不是谁都能当披着披风的超人！”
相熟的朋友义愤填膺，渣男劈腿还劈得那么理直气壮，应该把他健全的好腿让出来。
林灵摇头苦笑，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。
何况，那时候她和他还那么年轻，肩头根本扛不起突如其来的重担。
02
适应另一种人生的过程中，接二连三的打击陆续到来。
妈妈辞了在酒楼打杂的工作回来照顾林灵，她黯然念叨女儿太过冲动。
“荣誉不能当饭吃，要来干什么呢？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，你倒好，把人生贡献给别人了。”
“你用一条腿去换人家的一条命，现在连嫁人都成问题。”
林灵可以理解妈妈焦躁担忧的心情。
早年，爸爸爱上了别的女人，没有留下抚养费就远走高飞，跟别人组建家庭。
穷困是束缚生活的枷锁。妈妈靠着一身勤奋给女儿挣钱吃喝，嘴里含着血泡把她拉扯长大。
眼瞅着快要熬出头，老母亲对幸福日思夜想的盼望，一下子被瓢泼大雨浇灭个透。
看着头发日渐花白的妈妈，林灵内心涌起一股强大的自责。
祸不单行的是，妈妈把常年胃疼的事情瞒了下来，等到吐血再去检查，一切为时已晚。
秋叶飘落之前，离别的伤感是最浓重的。
妈妈看着瘦削的林灵，说话声带起了哭腔。
“你这傻孩子，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！往后的路那么长，你一个人要怎么样走下去？”
她茫然看着天花板，不知道是不是在懊悔，以前总教女儿要做个善良懂事的人。
可善良根本不能当饭吃，最后还把碗赔出去了，这笔买卖实在太不划算。
林灵同样泣不成声。
树欲静而风不止，不能及时回报父母的痛楚，像一枚枚细密针头对准心脏精准扎下。
03
送走妈妈以后，林灵时常一个人跟寂寞纠缠，性格逐渐敏感起来。
学校操场上，那个鲜活而充满色彩的世界，好像正在擦肩而过。
凛冬来临之时，她冻得直哆嗦，觉得万物都冻结起来，连呼吸一口热气都变得艰难。
回家路上有一条小斜坡，对于正常人来说，是消耗热量的一段小旅程。
可是，林灵只剩下一条腿了，如今走起来的每一步如同涉入险境。
雨雪交集的天气更可怕，她在路上摔了一跤，把腰磕伤了。
泥泞的路每走一步，好像都在提醒林灵，残缺的身躯拿着欠条登门了。
痛苦甚嚣尘上，她有种被世界遗弃的感觉，珍珠大的泪滴从眼眶喷涌而出，吧嗒吧嗒砸在地上，落入心里。
少了一条腿，继续留在学校也不太合适了。毕竟，她没法在三尺讲台站太长时间。
没想到的是，当初救下的那个小男孩，比林灵更早离开。
这家人在事发后，医院探望，出了一部分医药费，后续再碰见，他们居然有点绕道避开的意思。
起初，林灵是不能理解这种行为的。她拿一条腿去换了一条命，可到头来，受伤的人只有自己。
等到舆论酿成飓风，她才慢慢想明白。
好多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，都认为被救者要负担救人者的未来，否则就是没良心。
那个男孩家里，不希望儿子背负巨大的道德包袱，选择举家搬迁到新的地方重新开始。
这下，轮到林灵变成了不少人口中的“笑柄”和“傻瓜”。
“天啊！她为什么要去救那一家没良心的人？”
“该不会是为了一点见义勇为的奖励，差点把小命搭上吧！”
看着网络上乱七八糟的评价，林灵觉得生活被看不见的绳索绑死，千方百计努力也难以挣脱开。
用一人利益换另一人利益，等繁华褪去，剩下的只有无尽长夜。
04
林灵去看了大海，想通过辽阔的天地，治愈内心苦楚。
可是，她在熟悉的环境收到过太多或同情、或钦佩、或嘲讽、或挖苦的目光。
所有东西交织在一起，让她过早衰老的心蒙上厚厚灰霾。林灵试图拨开云雾看到未来，但无济于事。
每每想到妈妈未曾得到回报就离去，想到被救男孩连告别的话都没说彻底消失，意难平就像烈焰一样炙烤着她的心。
那段时间，林灵变得歇斯底里，终日披头散发，活得浑浑噩噩。
大学舍友知悉后，买了张抵达江南的火车票。她告诉林灵，那里烟雨很美，适合疗愈心中最痛的伤口。
舍友家是做绣品生意的，把林灵喊过去，是想给老同学新的就业机会。
林灵从小喜欢画画，手非常灵巧。上大学那会她自学织围巾和手套，从漂亮图案得以窥见在这方面的天赋。
一根小小的针，轻轻拨起了一个女孩的命运之轮。
一半天分，一半勤奋，让林灵在丝线构筑的世界慢慢站稳脚跟。
她喜欢上了沉下心来才能完成的细致工作，不用经常跟人打交道，只需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研究针法的走向，用玉指织就另一个世界。
三年又三年，时间过得很快，林灵的作品慢慢变得创新和有纵深感。
也是在这个时候，她认识了做跨境电商的小伙子李伟。最开始，他被林灵身上的那股安静和沉稳吸引了。
旁敲侧击弄清楚林灵为什么失去一条腿后，李伟主动发起了追求。
05
沉迷刺绣的这些年，林灵不是没有出去相亲过。但四肢健全条件不错的男人，基本不会考虑一个断腿姑娘。
同样车祸残缺的粗汉，因为她没有看对眼，出言讽刺林灵落难凤凰不如鸡，长得好看也没屁用。
久而久之，林灵变得抗拒婚姻，她生怕好不容易重拾的自尊心，会像薄脆一样轻易被碾成粉末。
李伟的殷勤和主动，一开始令她无所适从。
林灵不想平静的生活被打扰，李伟就悄悄来，悄悄走。只是每次他都在门口留下一束花，一份甜食，亦或一双毛茸茸的手套。
日子久了，舍友也劝，给别人一个机会，何尝不是给自己一个机会。
根据可靠调查，李伟是个很能吃苦的人。他自幼无父无母，跟着年迈的奶奶长大，不到二十岁孑然一身。
为了生活，李伟做过大工小工，倒卖过水果沙石，最困难的时候睡过桥洞，见过三教九流，才有了今天安定的生活。
对于在外漂泊多年的人来说，林灵身上肯定有什么特别品质吸引了他。
事实如此，两人熟络后，李伟说起了过往的经历。
九岁那年，家里厨房失火，年迈的奶奶和年幼的李伟困在房间。火烧眉毛之际，沉默寡言的单身汉邻居把祖孙俩救了出去，而救火者烧伤过度，导致死亡。
单身汉邻居举目无亲，听说是老家太穷才出来讨生活的，没想到客死异乡。
被救的记忆太深刻，李伟忘不掉那具烧得浑身焦黑的身体，时时在梦中遇见。
长大后，他隐隐约约意识到也许是因为恩情没报，内心才会扎出一个个自我谴责的良心小孔。
加上出来打拼的这些年，李伟日子虽然过得苦，但也遇到很多愿意伸手帮一把的贵人。
等有能力回馈社会时，他选择多做公益，常给偏远山区的老人和孩子寄钱寄物。
06
了解林灵内心为何煎熬后，李伟绞尽脑汁组织语言。
“善良不是你的错，只是一样米养百样人。有懂得感恩的，也有害怕被索取回报的。”
就像那个车轮下被救的小男孩，他的家人举家搬迁，不告而别，确实让人感到心寒。
但是，世界也存在另一种像李伟这样的人。总觉得亏欠了救命恩人，即使不能回报本人，也希望举着薪火，把善意传递下去。
可忆起往事，林灵心里依然很难受。她再坚强勇敢，也只是平凡的血肉之躯。断过痛过的肢体，在多少个长夜曾折磨得她辗转难眠。
如果再来一次，她大概会失去救人的勇气。
林灵看着李伟真挚的眼睛，委屈的泪水不知怎么如潮水般涌出。
好多年前发生的一幕，迄今仍然历历在目。
失去一条腿后不久，初恋男友的妈妈跑了过来，当着林灵妈面说了一番诛心的话。
“谁让你女儿那么蠢去救人？走在大马路上，看看有多少跟她一样没了腿的人？”
“那些人都怕被嘲笑，所以永远躲在家里不敢出门。”
“要是我儿子娶了你女儿，肯定会让全家受这瘸子拖累，变成所有人口中的笑柄。”
落井的石头有多重？有时它真的能砸死一个人。
为着这番话，林灵妈到死都不能心安。她说：“我这辈子从未做过坏事，朋友亲戚要帮忙的也乐意搭把手。可到最后，我得病而死，女儿半死不活，这算是什么狗屁命运？”
妈妈充满懊悔的遗言，刀凿斧刻一般留在林灵心里。
林灵讨厌前男友的妈妈，她用三冬寒的恶语，彻底摧毁了好人最后的人生信念。她更讨厌自己，为什么要让唯一的亲人，带着不甘和担忧离开尘世。
况且世情冷暖，救人的时候林灵是女英雄，可是在余生更多的时间里，她只能扮演一个比寻常人更悲催的弱者角色。
07
李伟不肯气馁！
他不知从哪找来一段关于抗战老兵的新闻，老军人被炸药炸断手脚，但依然无悔曾经上过战场。
林灵不解其意，李伟笨嘴笨舌的表示：“老人是为了千千万万素未谋面的百姓去扛枪，去挨子弹。如果没有这些人的付出，哪来我们现在幸福的生活？”
“在我眼里，你像他们一样勇敢，为了素不相识的人伸出援手。这样的气节本身，就非常值得肃然起敬。”
“或许这一路上，你遇到不少令人心寒的人，但我相信敬佩你的人一定更多。就像我，如果当年没有旁人救活，也许早在二十多年前就离开人世。”
“世间的善意肯定比恶意更多，那些不懂得珍惜你的人，是他们没福气没眼光，迟早会收到欠下命运的账单。给机会让我证明给你看，世上还有很多良心未泯的人。”
兜兜转转，终于遇到同频且理解自己的人，林灵哭了。
李伟手忙脚乱替她擦眼泪，似乎就在那一刻，女孩冰封许久的心有了融化的迹象。
初春来临的时候，春风拂过枝头，长出了嫩绿的幼芽。
李伟骑着车踏光而来，林灵带上假肢坐在后座，任由裙摆随风飞扬。
他们相约去爬山，一路上，李伟紧紧牵着林灵的手，在金色阳光下徐徐走着。
去到最高处的地方，李伟大声呐喊：“既然老天爷让我们留在世上，那一定要把生命活得更加漂亮。”
站在顶峰时，林灵看着近在咫尺的天空，好像感受到重生的意义。
不久，李伟准备了一场温馨难忘的婚礼，让林灵身披白纱嫁给他。
用誓言承诺照料林灵一生的男人，时常带她出门旅行。两人肩并肩一直走，对望彼此时，满眼皆温柔。
三年后，当活泼好动的儿子抱着假肢问东问西时，李伟一把将他抱在怀里。
“宝宝，这是你妈的功勋章！等你长大，也要成为勇敢坚强的男子汉哦！”
小家伙似懂非懂点头，搂着妈妈的脸蛋，啵唧亲了一大口。
幸福感在一瞬间涌上心头，林灵仿佛彻底告别黑暗长夜，迎来光明大放送。
看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在身边笑着闹着，她庆幸岁月终究没有辜负良善之人。
也懂得了人生有痛苦和遗憾，才会有治愈和希冀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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